思想 | 夺冠女足领队陈应表:优秀教练员素养漫谈

陈应表,参观抗美援朝纪念馆留念
陈应表,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主任、党委副书记,中国橄榄球协会主席,中国女足领队。在担任女足领队之前,陈应表还担任过东京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橄榄球项目领队。
陈应表,揭阳人。1984年毕业于北京体育学院,在解放军体育学院担任教员、参谋、科长、大队长,在解放军总参谋部军训部合同战术训练局任副局长、院校教育局副局长。2014年转业到国家体育总局工作。参加过2008年北京奥运会、温哥华冬奥会、伦敦奥运会、索契冬奥会、里约奥运会、平昌冬奥会和东京奥运会。
2022年2月6日晚,陈应表(左二)为领队的中国国家女子足球队3:2战胜韩国队,夺得女足亚洲杯冠军。汕头籍女足队员肖裕仪(前排左二)在补时阶段踢入关键一球
优秀教练员素养漫谈

陈应表

先扯个闲篇。近日,闲翻明代许浩的《复斋日记》,里面记述了元末名医滑伯仁用药不拘一格,信手拈来,曾用梧桐叶入药救治难产妇的事。细查资料才知,滑伯仁是大医大儒,一生对医学贡献巨大。记得最早知晓梧桐叶入药是在武侠小说里,故事安在清代名医傅青主身上——傅青主是清代著名武术家、医学大家,医术高明,经常药到病除。一次,为腹部鼓胀的朋友治病,几次下药,不见其效,傅青主甚是着急,心想:主药力正,引药不力,不显其效,奈何?此时天凉入秋,窗秋声凄凄,桐影婆娑,桐叶漫舞,傅青主灵光乍现,一拍脑袋:有了!便以桐叶为引,一帖服下,果生奇效,如水决堤。友人起而谢问:何药如此神效?傅青主淡淡云:“梧桐知秋!”便飘然而去。掩卷而思,这样的典故在名人身上,方得流传,若在山野村医,则不得以闻。自古以来,医者仁心,良医往往以“神医”、“妙手回春”称之。

浩如烟海的围棋世界,刀枪争锋,鼓角争鸣,亦留下了多少神来之笔——《烂柯图》的“一只解双征”,顾师言的“镇头神”,因彻吐血局的丈和赤耳“三妙手”,吴清源秀哉本因坊石破天惊的“三、三、天元”等等。这些,在围棋界有个专词,叫“妙手”。
既而联想到体育领域中“妙手回春”的教练,曾带领中国女排获得“五连冠”的袁伟民教练:每当球局接近尾声,场面胶着,我方有球权时,总会换上“点石成金”的发球手梁艳,往往直落得分;对方有球权时,果断换上有“天安门城墙”之称的周晓兰,拦网得分。现中国女足的水庆霞教练:女足亚洲杯决赛那场,中国队下半场0:2落后韩国时,面对尖刀王霜受伤状态不佳的状况,果断换上毫不起眼的“黑妹”张琳艳,一上场就取得一点球、一头球得分,迅速扭转颓势,为球队取得亚洲杯冠军立了头功。他们运筹帷幄,关键时刻的派兵遣将,也应算得上赛场的“妙手”和“神来之笔”吧!

记得第一次好奇于教练的神奇魅力,是当年NBA的步行者队在五连败后聘请了“大鸟”拉里伯德为主教练,上任仅一周,就让步行者队取得三连胜奇迹。当时想,他凭什么能让这样一支队伍短时间起死回生?他究竟抓了些什么?近些年来管理集体球类项目,接触了更多的人和事,我对这个问题有了更多的好奇和想法。女子橄榄球,里约奥运会条件那么好,愣是没有取得奥运资格,而东京周期备战,我们请了肖恩霍兰,成绩却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,东京奥运会上表现不俗;女子足球,东京奥运会成绩不如人意,但水庆霞接手后短短两个月,队伍就给世人以崭面貌,时隔16年重夺亚洲杯冠军,诠释了永不言败的“女足精神”;还有女子曲棍球,在东京奥运会上表现也差强人意,但此次参加世界杯,在大批主力未参赛的情况下,一帮年轻运动员在接手仅一个月的主教练安南的带领下,面貌焕然一新,居然能跟东京奥运会第四名的印度队打成平手,并且场上一直压制对手,其它几场比赛1:1新西兰、3:1智利、3:0爱尔兰,表现可圈可点。这更加引发我的思考:这些优秀教练究竟靠什么让一支队伍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?

教练在运动队建设中的地位和重要作用,毋庸讳言。长期以来,我们提出了“以运动员为中心,以教练员为首要”的运动队建设原则。之前,我们提出的有关运动队建设的“七个一”中第一个“一”,就是要“矗立一座丰碑”。教练员在整个运动队中,不是一个将,而是一位统帅,他代表着运动队的意志,运动队的精神,运动队的发展方向。所谓“千金易得,一将难求”,更何况是帅呢?

细细想来,所谓优秀教练,他们身上大概往往都具备这样几个特质:
一是有坚定的理想信念。教练的理想信念坚定是整个运动队精神强大的核心体现,直接决定了整个队伍的精神高度和成就大小。这里不禁想起邓小平同志与女儿的一次对话。一次,女儿毛毛问小平同志:长征的时候你在干什么?邓小平淡淡地回答了三个字:跟着走。刚开始我觉得这个回答非常奇怪,这么伟大的人物还只是跟着走?但细想一下便明白了,因为当时还有理想信念更加坚定的领袖毛泽东、朱德、周恩来在带领着红军迈着坚定的步伐前进。他们身后的很多人并不明了当时的形势和面对的困难,但都义无反顾地跟着理想信念无比坚定的领导集体向前走。还有毛主席与喜饶嘉措大师的一段精彩交流。主席问道:“佛教说人有轮回,怎么能让人相信真有轮回呢?”大师问主席:“你今天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吗?”主席说:“看不见。”大师说:“那你相信明天会有太阳吗?”主席笑着说:“我明白了!”我们是共产主义者,不信奉佛教。但这个故事从另一面诠释了人类对于相信的力量的理解。明天的太阳我们没有见到,但我们都相信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。我们的相信,是被坚定的理想信念所牵引。相信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!

冷兵器时代,骑兵在战争过程中,面对黑云一般的敌人,如果产生害怕和恐惧,他的坐骑是能够感受到的。同样的道理,如果教练的理想信念不够坚定,对战胜对手没有强大的信心和勇气,甚至产生畏难情绪,运动员是会感受到的,那么队员的精神和斗志便令人堪忧了。所以,教练要不断用信念和目标感来鼓励队员,让你的队员始终感受到奋斗是有理想、有目标、有方向、有希望的,是完全值得的。
二是有强烈的感召力。感召力也被称为“领袖气质”,是一种人格特质,尤其指善于鼓舞人心、准确预见未来、创造奇迹的气质。这种影响力不是建立在职位权威上,而是建立在他人认定你具有非凡才能的感知上。感召力不是说有就有,它是一门艺术,更是一门实践,是对你人品、能力的集中体现。魅力型教练往往具备这样的感召力,他们充满自信,具有远见卓识,有高度的个人冒险倾向,能使用非常规策略,有准确的情境捕捉、感知和评估能力。安南、水庆霞,他们都有超强的感召力,能使队员心甘情愿服从安排,听从指挥,在场上舍生忘死拼搏。那么教练的感召力从何而来?他们要从队伍的核心利益出发,所有决定、处理都让人心服;用以往的战绩说话,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来彰显能力和自信;在“德高”方面有更好的体现,给每个人以认可和展现能力的平台,在公平公正方面力求无可指摘。
三是有非凡的创新力。集体球类项目基本是工业革命、城市化的产物,大多从欧美传入亚洲。原来因为对舶来品比较陌生,训练体系、技战术、风格等基本是照搬照抄欧洲的,也走过一些弯路。后来,我们感到欧洲的那一套未必适合亚洲人,要形成自己亚洲风格,于是有了亚洲人的球类“小、快、灵”的特点,但光有小快灵远远不够。球类项目技战术发展随着时间推移而发展,欧美发达国家也不断创新创造,不断引领发展方向。世界闻名的足球荷兰三剑客、德国战车、NBA菲帅的铁三角、黑白双煞等等,都是教练根据队伍自身特点和资源进行再创造、再配置,实现最佳效果的产物。优秀集体球类项目教练必须紧盯世界发展潮流,立足于项目自身的有限资源进行创造性糅合、配置、使用,使其发挥最大化效果,达到1+1>2,最终形成自己的特点。我想这个过程可以用四句话来概括,就是:学习欧美的,掌握本国的,形成自己的,变成队伍的。我们在橄榄球备战和建设中探索了一套所谓的“亚洲风格”,总结成几句话,就是“技术细腻,配合流畅,防守顽强,体能卓越,灵活机动,善捕战机”。这基本上就是我们对集体球类项目战术的建设方向。我们还常常跟队伍讲,不但要形成自己风格,还要打“聪明球”。这也是从伟大的军事家和著名战役上得到的启发。从兵书《尉缭子兵法》《卫公兵法》《孙子兵法》,到毛主席的军事思想,从冷兵器时代再到热兵器战争;从白起、李牧、吴起、韩信,到朱可夫、林彪、粟裕这些卓越的名将;历史上著名的战役,从逐鹿之战、围魏救赵、长平之战、背水一战,到十面埋伏、漠北之战、薛岳天炉战术,再到塔山阻击战、淮海战役、中印战争、抗美援朝战争,中国人把战争智慧发挥的淋漓尽致:迂回、穿插、分割、包抄、游击、围点打援、掘坑待虎、包饺子、收口袋……这些对集体球类项目的战术创新,都是很好的借鉴和启发。
四是有强大的精神塑造力。有人说,精神是通过锻造而成,我想“塑造”二字可能更准确。因为塑造包含设计锻造方向和锻造两部分。2019年,中国纪检监察报以《精神强大者才能塑造精神》为题,报道了郎平与女排精神的故事,“先有精神者,才能塑造精神,只有有精神的个体,才能塑造一种能感染他人的精神。正是靠一个个有精神的队员、一代代有精神的队员,才能塑造并长期发扬女排精神”,可谓一语中的。精神塑造者,首先要做好设计,把大家精神统一引领到某个高度。无论是我党赓续血脉的红色精神谱系,还是奥林匹克精神、中华体育精神、女排精神、北京冬奥精神等体育精神谱系,对于我们国家队,特别是集体球类项目而言,有三种精神最为基础、最为重要:爱国主义精神、集体主义精神和牺牲精神。要把为国争光、为民族争气,作为精神塑造的首要目标和要求。怎样才能胸怀祖国?开展“祖国在我心中”教育,每一位成员都要达到胸中有国的境界。集体主义精神的核心要义是个体格局大,个体成员的大格局是构成队伍总体格局的基石、“长板”,决定着队伍高度和抵达的远度,而起决定作用的是教练。水至清则无鱼,有大格局的教练员,能容纳不同风格、性格各异、价值多元的每个人于这个集体中为共同目标奋斗。牺牲精神是红色革命精神中最殷红的一支,也是体育强国建设征途中最重要的精神品质,没有牺牲精神,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就是空中楼阁。建党精神、长征精神、航天精神、抗美援朝精神、女排精神,哪一个不是通过大无畏牺牲塑造出来的。女足后卫王晓雪在亚洲杯上用胸膛堵住韩国队短距离一脚攻门球,让人不禁想起用身体堵枪眼的黄继光,这就是真正的牺牲精神。所以,团队精神的塑造,我认为有两个层面,一是教育,二是训练。教育是通过讲道理、树目标、谈情怀、畅理想,以此激励大家,让大家自觉提高思想境界,自觉融入和提升到我们所要求的精神领域和精神高度,变被动为主动,从“要我练”,变成“我要练”。思想境界提升后,使命和任务牢记于心,大家认识统一,向一个目标奋进。然后再通过扎扎实实地刻苦训练来锻造精神。女排精神中的“永不言败”,北京冬奥精神中的“迎难而上”,都是精神层面锻造的结果,“台上一分钟、台下十年功”,通过超乎寻常之科学而残酷的训练,最终铸就成队伍的魂和魄:认识统一,目标一致,魂魄忠诚,团结凝聚,祖国至上,姐妹情深,骨肉相连,奋不顾身,牺牲求胜。
五是有超强的观念能力。观念能力是管理者素质模型中的重要内容。优秀的教练必定也是优秀的管理者。超高阶的教练,前瞻性更高,视野更广,考虑事物的层面更周延,这些都需要具备超强的观念能力才能做到。具有超强观念能力的优秀教练,对事物范围或层面中的因素、彼此间关联或因果关系具有敏锐的观察力、超强的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、以及知识、理念的积累、更新、迁移能力。抬头看路比扎实训练还重要,优秀的教练一定要了解并紧跟项目发展方向,甚至要用智慧来引领项目发展方向。优秀教练还要下功夫研究对手,特别是对手的教练,包括性格、脾气、学历、爱好、路数,是喜欢进攻还是善于防守等等,再进行有的放矢的针对性布置。抗美援朝战争,前面三大战役结束后,联合国军司令麦克阿瑟还以为中国志愿军司令是林彪,而彭老总从朝鲜回北京看病,下飞机手里的唯一东西就是一本《麦克阿瑟传》。优秀教练更应该有一双深邃的眼睛,能洞察对手常人观察不到的弱点。任何队伍都有短板,要能够发现并采取针对性措施。我们经常讲以问题为导向,以问题为导向、解决问题的祖师爷是马克思,就是两本书——《资本论》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必必定灭亡,解决问题的办法是《共产党宣言》。

此时再回头来看文章开头的好奇与疑问:优秀教练是如何在短时间内能使队伍发生质变的?或许我们便有了答案。我想,他们做到了三件事:第一是提振了精神,让队伍每个人感受到队伍整体精神面貌的变化,增强信心,相信自己能在你的带领下能打败对手,这是最重要的。我参加了安南教练的两次赛前布置会,深有感触。第一次是这样开场的:“来吧,打开视频,让大家一起看看我们在进攻上有多优秀。”第二次是在对印度队:“大家一起看她们在防守上的漏洞,我们该如何破防。”信心中透着战术布置,鼓励中看到胜机。反观我们的教练,往往有太多批评,极不利于提振精神和士气。第二是做了人员的科学调整,以过人智慧和对项目规律发展的探索,精准调配人员、布置战术,最大限度发挥了队伍里每个人的能力和热情,实现了最大效能。中国女足王珊珊是前锋主力,后卫防守主力队长周海燕受伤缺席了,水庆霞果断调整她打后卫,打中卫,使队伍后防线更加稳定。第三就是解决了核心问题。一支队伍如果连败,一直处在阴霾底下,肯定有一些死结问题尚未得到解决,战术、配合抑或是节奏,短时间内必定要抓住主要矛盾,重点处理好矛盾的主要方面,唯如此,才能成就一个优秀教练的荣耀和高光。

来源:悦读2022、文化视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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